剑行

读万卷书,观万般事,行万里路

杀死一只知更鸟 (哈珀·李)


不过我肯定还是相当清醒的,否则那印象不会悄悄进入我的记忆。它和上个冬天的记忆没有什么不同,尽管这个夜晚很闷热,我也打哆嗦了。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,直到法庭里的氛围都变了,变得和那个寒冷二月的早晨一模一样:知更鸟不叫了,莫迪小姐新房子上的建筑工们停止了敲击,每一户邻居家的木门都关得像拉德利家一样严。一条荒凉的、紧张等待着的、空空如也的街道,而法庭里却是坐满了人。闷热的夏夜和冬天的早晨,它们竟然毫无区别。泰特先生进来了,他在跟阿蒂克斯说话,很可能还穿着他的高筒皮靴和短夹克。阿蒂克斯停止了他安静的散步,把一只脚蹬在椅子最下面的横档上。他一边听着泰特先生说话,一边慢慢地上下摩挲着大腿。我随时期待着泰特先生会说:“芬奇先生,把他带走吧……”



杰姆呆呆地看着面前吃了一半的蛋糕。“这就像被裹在茧里的毛毛虫,就是这样。”他说,“像个什么东西,一直被包裹着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沉睡。我一直以为梅科姆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,至少他们看起来是这样的。”

“我们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人。”莫迪小姐说,“我们很少被要求展现基督精神,可是当我们被召唤时,总有像阿蒂克斯这样的人为我们代劳。



杰姆呆呆地看着面前吃了一半的蛋糕。“这就像被裹在茧里的毛毛虫,就是这样。”他说,“像个什么东西,一直被包裹着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沉睡。我一直以为梅科姆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,至少他们看起来是这样的。”

“我们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人。”莫迪小姐说,“我们很少被要求展现基督精神,可是当我们被召唤时,总有像阿蒂克斯这样的人为我们代劳。”

杰姆悲哀地笑了笑。“但愿县里其他人也这么想。”

“你恐怕猜不到会有多少人这么想。”

“有谁?!”杰姆的声音提高了,“这镇上有谁做过一件帮助汤姆的事,有谁?!” 

“首先有他的那些黑人朋友,还有我们这些人,像泰勒法官,像泰特先生。杰姆,别吃了,动动脑筋。你是否想过,泰勒法官指派阿蒂克斯为汤姆辩护并非偶然?泰勒法官指派他去做很可能有其用意?”

这倒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。法庭任命的辩护律师通常是马克斯韦尔·格林,他是梅科姆最新取得律师资格的律师,需要积累经验。照规矩,马克斯韦尔·格林应该负责汤姆的案子。

“你好好想想这些,”莫迪小姐说,“那不是偶然的。昨天夜里我就坐在前廊上,等着。我等啊等啊,直到看见你们沿着人行道回来了。我等的时候就在想,阿蒂克斯·芬奇不会赢,他不可能赢,可是,他是这里唯一一位能在这种案子上让陪审团拖延那么久的人。我对自己说,好,我们迈出了一步——虽然是一小步,但总算迈出去了。”



“我长大了要去当小丑。”迪儿说。

杰姆和我停住了脚步。

“没错,就当小丑。”他说,“我对这世上的人除了大笑没什么可做的,干脆我就加入马戏团,笑他个痛快。”

“迪儿,你弄反了。”杰姆说,“小丑们很悲哀,是观众笑他们。”

“那我就去当一种新型小丑。我要站在场子中间笑他们。你看看这些人,”他指点着说,“他们每一个都该骑着扫把。雷切尔姨妈早就骑上了。



“如果他上诉失败,”我有天晚上问,“他会被怎样?” 

“他就得上电椅,”阿蒂克斯说,“除非是州长来给他减刑。斯库特,现在还用不着担心。我们有很好的机会。”

杰姆正斜躺在沙发上看《大众机械》,这时抬起头来。“这样不对。他即便有罪,也没有杀人。他没有夺去任何人的生命。”

“要知道,强奸在亚拉巴马是死罪。”阿蒂克斯说。

“我知道,可陪审团也没必要非判他死刑啊——如果他们真想惩罚他,可以判他个二十年嘛。” 

“杰姆,”阿蒂克斯说,“汤姆·鲁宾逊是黑人。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,像这样的案子,没有一个陪审团会说:‘我们认为你有罪,不过不是很严重。’它要么是无罪释放,要么就是死刑。” 杰姆摇摇头。“我知道它不对,可是找不出错在哪儿——也许强奸不应该算死罪……”

阿蒂克斯把报纸丢在椅子旁边。他说他对强奸法没有任何异议,对其他法律也一样,不过,在只有间接证据的情况下,控方要求并且陪审团也给予死刑判决,这种情形倒让他深怀忧虑。他扫了我一眼,发现我也在听,便说得更简单易懂些:“我的意思是,假如一个人被起诉杀人,在被判处死刑之前,必须找到一两个目击证人。必须得有人能够说:‘是的,我当时在场,我亲眼看见他扣动了扳机。’”

“可是,很多人在只有间接证据的情况下也被绞死了。”杰姆说。

“我知道,而且他们中大多数也是罪有应得——不过,因为缺乏目击证人,总是有个疑问,虽然有时这疑问只是影影绰绰的。法律上讲‘合理怀疑’,但我认为被告有资格利用这个疑问。不管事情多么‘未必不是这样’,总是存在着一种可能性,即他是无辜的。”

“这样一来,又全靠陪审团了。我们应该废除陪审团。”杰姆说得很坚决。 阿蒂克斯虽然极力克制,还是忍不住笑了。“儿子,你对我们太苛刻了。我想,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。修改法律,只让法官拥有死刑判决权。” 

“那就去蒙哥马利修改法律吧。”

“你不知道那会有多难。我有生之年都不会看到它被修改,如果你能活到那一天,恐怕也是个老头了。”

这样的答案无法满足杰姆。“不行,他们应该废除陪审团。汤姆根本就没罪,可陪审团非说他有罪。”

“儿子,如果你参加了那个陪审团,再加上十一个像你这样的男孩,汤姆现在就是个自由人了。”阿蒂克斯说,“到目前为止,你生活中还没有什么事和你的逻辑推理相冲突。汤姆的陪审团,是由十二个理性的普通人组成的,可是你看见了他们在一起产生的结果和推论。那天夜里在监狱前面,你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形。那群人最后之所以离开,并不是因为他们讲道理,而是因为我们守在那里。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,有些东西会让人丧失理智——他们不论怎样努力都做不到公平。在我们的法庭上,当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打官司时,白人总是赢。这些很丑恶,但它们是社会现实。”

“那还是不对。”杰姆麻木地说,用拳头轻轻捶打着膝盖,“绝对不可以在那种证据情况下给一个人定罪——绝对不可以。”

“是不可以,但他们就那么做了。随着你年龄的增长,会看到更多这类事情。不管一个人是什么肤色,法庭都应该保证这个人可以得到公正的待遇,但人们还是想方设法把他们的怨恨夹带进了陪审团的包厢。等你再长大些,你会每天都看到白人欺骗黑人的事情发生,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话,你千万要记住:只要一个白人对黑人做了这种事,不管他是谁,不管他多有钱,也不管他出身于多么好的家庭,这个白人都一定是无赖。”

阿蒂克斯说得那么平静,所以他的最后一个词刺激了我们的耳膜。我抬头一看,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很激烈。“世界上最让我恶心的事,就是下等白人利用黑人的无知占便宜。不要自欺欺人——这些累积起来,早晚有一天,我们要为此付出代价。我希望它不要发生在你们这一代。”



阿蒂克斯向后靠在他的摇椅上。不知为什么,他好像对杰姆很满意。“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一点。”他说,“有很多原因。其中之一,是莫迪小姐不能当陪审员,因为她是女的……”

“你是说女的在亚拉巴马不能……?”我很愤慨。

“的确如此。我猜是为了保护我们脆弱的女士们,以免她们接触到下流、肮脏的案子,比如汤姆的这个。另外,”阿蒂克斯笑了笑,“如果让她们来当陪审员,我怀疑永远都结不了案——女士们会不断插嘴提问题。”

杰姆和我都大笑起来。要是莫迪小姐去参加陪审团,肯定会让人印象深刻。我想象着老杜博斯太太坐着轮椅去了——“别敲了,泰勒,我想问问这个人。”也许我们的先辈这样规定是明智的。



现在还不到我们上床睡觉的时间呢,不过我们知道他是想看报纸了。他把报纸捡起来,折好,敲了敲我的脑袋。“让我想一想,”他懒懒地说,“我想起来了。他们是双重表兄弟。”

“那怎么可能?”

“两姐妹嫁了两兄弟。我就提示这么多——你自己去想明白。”

我折磨了自己好一会儿,最后终于断定:假如我嫁给杰姆,同时迪儿也有个妹妹和他结婚,那我们的孩子们就是双重表兄弟了。“嘁,我弄明白了,杰姆。”我在阿蒂克斯走后说,“他们这些人真怪。姑姑,你都听见了吗?”



“是吗?杰姆,我不知道——阿蒂克斯有次告诉我说,关于古老家族的说法多半是自欺欺人,因为每个人的家族都像其他人的一样古老。我问他是不是也包括黑人和英国人,他说包括。”

“背景并不是指古老家族,”杰姆说,“我认为它是指你的家族在多久以前就识字。斯库特,我已经研究很长时间了,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。很久以前当芬奇们还在埃及时,他们中肯定有个人学会了一两个象形文字,过后又教给了他的儿子。”杰姆大笑起来。“真不敢想象,姑姑还为她的曾爷爷能识字而骄傲——女人总是挑一些可笑的事作为骄傲的资本。”



“不对,每个人都是从头学起,没有人生下来就会。那个小沃尔特非常聪明,他学习落后,是因为要经常旷课去帮他爸爸干活。不对,杰姆,我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人,就是人。”

杰姆转过身去捶打枕头。等他平静下来回过身,他的脸上布满了阴云。他又心情不好了,我小心起来。他的眉毛拧在了一起,他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。他沉默了好一会儿。

“我像你这么大时,也是这么想的。”他终于说了,“如果只有一种人,那他们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呢?如果他们都一样,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相互鄙视呢?斯库特,我觉得我开始明白一些事了。我想我开始理解怪人拉德利了,他为什么老关在家里不出来……因为他‘想’待在里面。”



亚历山德拉姑姑从桌边站起来,迅速地传递着甜点,又巧妙地把梅里韦瑟太太和盖茨太太引入一个轻松的话题,等把珀金斯太太也召进来让三人谈得入港之后,亚历山德拉姑姑便撤下来了。她非常感激地看了莫迪小姐一眼,让我对这个女性世界充满了惊奇。莫迪小姐和亚历山德拉姑姑从不亲密,可是刚才姑姑却在默默地为什么事感谢她。为了什么呢?我一点也不清楚。不过我很高兴看到亚历山德拉姑姑也能被打动,也能对别人的帮助心怀感激。毫无疑问,我很快就得进入这个世界。这个世界从表面上看来,只是一群香喷喷的女士,她们慢晃摇椅,轻挥罗扇,细斟慢饮地喝着冰水。

不过我在我父亲的世界里感觉更舒服些。像赫克·泰特先生这样的人,从不引诱你谈些幼稚的问题,过后再拿来取笑;就连杰姆也不是很苛刻,除非你说的是蠢话。女士们好像生活在对男人的隐隐恐惧中,好像很不愿意真心赞扬他们。但我喜欢他们。不管他们怎么咒骂,怎么酗酒,怎么赌博,怎么嚼烟,也不管他们是多么沉郁,他们身上总有些东西,让我天生就喜欢……他们不是……



我读着安德伍德先生的评论,不禁想道:愚蠢的杀戮?怎么可能呢?汤姆一直到死接受的都是正当的法律程序:他是开庭审理,并且是被十二个正直的好人判定有罪,我父亲也一直在为他抗争。渐渐地,我明白了安德伍德先生的意思:阿蒂克斯使用了所有能开释一个自由人的法律手段去拯救汤姆,可是在人们内心深处的那个秘密法庭里,阿蒂克斯根本没有任何诉讼可言。从马耶拉张嘴喊叫的那一刻起,汤姆就死定了。



“反正,杰姆惨叫了一下,就没声了。接着——尤厄尔先生就开始往死里勒我……过后有人把他拽倒了,我猜是杰姆爬起来了。我就知道这么多……” 

“后来呢?”泰特先生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问。

“有人大口喘气,踉踉跄跄地走来走去,还——咳嗽得要死。刚开始我以为是杰姆,可是那声音不像他,于是我就在地上摸索着寻找他。我以为是阿蒂克斯来帮我们,结果给累坏了……” 

“那人是谁?” 

“噢,就是他。泰特先生,他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。”

我一边说,一边半指着墙角的那个人,不过我马上就把手放下了,怕被阿蒂克斯斥责。指人是很不礼貌的。

那人依然靠墙站着。我进来时他就靠墙站在那里,胳膊抱在胸前。当我指着他时,他把胳膊放下了,两只手掌按在墙壁上。那是两只苍白的手,病态惨白,从未见过阳光。在杰姆房间暗淡的灯光下,它们衬着奶油色的墙壁,依然白得那么刺眼。

我从他的手看到他沾满沙土的咔叽布裤子,我的视线又沿着他瘦弱的身体向上移,看到他被撕破的斜纹布衬衫。他的脸像他的手一样惨白,只有突出的下巴上有团阴影。他的两颊瘦得陷了进去,嘴巴很宽,两边的太阳穴微微凹陷,两只灰色的眼睛暗淡得让我以为是瞎了。他的头发又薄又没生气,几乎是软软地贴在头顶上。

当我指着他时,他的手掌贴着墙壁轻轻滑动,留下了两道油腻汗湿的印渍。他把两根拇指钩进皮带里,全身掠过一阵奇怪而轻微的痉挛,好像听到了指甲刮石板的声音。不过,在我惊异的凝视下,紧张的神情从他脸上慢慢消失了。他嘴唇微张,露出了一个羞怯的微笑。我们这位邻居的形象,被我突然涌出的眼泪弄模糊了。

 “你好,怪人。”我说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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